Post by Immanuel on Apr 9, 2016 2:48:40 GMT -5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亦惘然。
钱钟书先生于<管锥编>一书中论及锦瑟一诗, 以为李是以此诗冠于编首, 有开卷明义、分说苦心孤旨之意。这也是符合晚唐举人集文的习气的。 盖此说承自何义门之友程湘衡,为义门初取而终舍。钱先生以为义门的悼亡说是不妥当的, 反倒是程说有理。义门所以为非者, 盖以李商隐的诗集系后人所编,锦瑟之于集首当非商隐有意为之,则开集首者“固无据也”。这个“据”本身亦不见得有“据”。
钱先生论以为非当然有理, 反复笺解后, 又有诗中所说是诗人的作诗法( 颈联)和自我评价(五,六二句)的说法。至于张采田之所谓身世党争者, 更为深究附会, 穷索无稽,不必细论。近人还有解为音乐诗者,穷其考究,迷离扑朔,直是火上浇油,未见拨云见月。
近来我读了许多关于此诗的笺解,产生了一点个人见解, 略述于下,但以钱先生的解说为本发范,因为他的笺解最为详细于典故旧注。正是李诗鼓锦瑟,鲁门弄大斧。
钱说以锦瑟比玉琴( 应是采冯浩之说)。 他引商隐有“锦瑟长于人”之句,以物喻人,人亡物在,是思亡妻而作的诗, 但反倒附和了悼亡之意, 自身有点矛盾。 至于以物发端, 由物及人, 固为诗之本意。 而又以五十弦来比喻半百年华,拾人牙慧, 我认为是钱先生的一个失误。 锦瑟的弦数,各家多承关于古瑟五十弦为泰帝破为二十五的典故用以比拟于年龄,( 更有人引申用以譬喻诗人夫妇结婚时的年纪都是二十五,还考证出王氏的年龄,真是武装到毫发的认真)。这里还是老实的体会诗人的本意为是,冯浩云:“言瑟而曰锦瑟、宝瑟,犹言琴而曰玉琴、瑶琴,亦泛例耳。有弦必有柱,今者抚其弦柱而叹年华之倏过,思旧而神伤也,便是下文追忆二字, 前人每以求深失之”,我以为这便是老实的说法。
“夫君自有恨, 聊借此中传”, 这是起兴的常用手法,明显的使用了“无端”二字(这是诗人常用来以物起兴的词语),不必细论。但要看所传者是什么,正是这里问题最多和最大。多者是众说纷纭,各执一见,有恋情、悼亡、听瑟、自伤、游历、悲唐式微、顺宗内禅、编集自述等等说法,更有以为锦瑟为贵人爱姬者( 此人可能未看到商隐的<上河东公启>,不知商隐辞柳河东赠姬的故事,真是伤人清白。);大者是,差之毫厘, 失之千里,根据于不同的诗中的“古典”和诗人的“今典”,产生了迥乎不同的理解和注解。“一篇锦瑟解人难”,起商隐于地下,恐怕也难于统一意见了。
但冯氏的所论失之于“泛”, 因为在商隐诗中锦瑟不单是以物而起兴的,他常用来喻人。陈贻楸先生的<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和葛晓音之<李商隐江乡之游考辨>绪苏雪林之<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后对于李诗的理解真有拨云见月之效。由陈先生解释<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有“素女悲青瑟,秦娥弄碧箫”,可知早年所恋女冠“有 较高的音乐修养”,而此女冠从玉真公主,出于宫中,应当有此修养。唐时风气开明, 女冠不拘于道观,出入官宦门庭,交通达官仕人,每从游宴,多所来往,如李诗之<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时蔡京在座>,竟是和尚女冠同席,诗人因以作诗笑之,虽“思败道”,却“不敢公然子细看”,可见女冠之妖夭美妍和开放不拘;且食药练丹,男女合修,都是当时的风气。李诗中以月娥、桂、桃、王母等拟之多处可见。至于用锦瑟来比拟她,也有很多,如:“雨打湘灵五十弦”、“锦瑟惊弦破梦频”、“锦瑟傍朱栊”等。所以我认为以瑟起兴的主要原因是睹物思人, 此人不是自己( 自伤身世说),不是亡妻(悼亡说), 更不是人家的宠姬,而是所恋女冠。
庄生梦为蝴蝶,望帝化作杜鹃,都是常见的典故, 不必赘述。所谓鼓盆而悼亡妻者,应为缘木而求鱼,亡羊于歧路, 用错了典故,犯了“求深之失”。钱先生以为此二句盖诗人自述作诗之法, 则真正新鲜, 当成为注诗的一个经典。此说固然顺畅于他整个的注解,却没有任何的根据,流于空泛,失于臆会。应当看看诗人其他的诗, 尽管因为不知道此诗的时间,无法“以史证诗”,但参照其他的诗境, 应当可以“以诗证诗”。
商隐用典非常考究和准确,很少有变化和混乱,当然这要考虑到用典时的语境,作可能不同的理解。 庄生梦蝶,应当是自拟,而望帝之为杜鹃则以拟人。<秋日晚思>有“枕寒庄蝶去”句,是最接近的语境。商隐早年学道玉阳,后就仕,常以为失,联系到首联中“忆华年”,正是思慕旧时年少, 然顾于今日,迷于世途,一事无成,所谓“ 身世玉琴张”,“晓梦”而迷于蝴蝶当指学道一事,盖以人生如梦,青春不驻.
也正是在此时, 诗人与宋华阳等二女冠( 桃根、桃叶)交好, 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对于这段初恋, 诗人在以后的蹉跎生涯中低吟浅唱,追悔痴迷,至死未休。望帝即“蜀魂”。<燕台诗>之<夏>云:“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按照前述等人的考证,商隐所恋女冠后来随贵人到江湘, 更至于死于巴蜀,其间屡屡遣书问候,终于吝于一面,致诗人以终身之痛。<杏花>诗云:“终应催竹叶,先拟咏桃根。莫教啼成血,从教梦寄魂。吴王采香径,失路入烟村。”桃根即燕台诗中“桃叶桃根双{秭}妹”之一,吴王苑内的“阖门萼绿华”。啼血寄梦,盖言在斯地相思之苦,孰料一言成跽,望帝春心,终于烟村,正是<哀筝>诗中所谓“蜀魄有余冤”。
钱先生以五六句是“言诗成之风格暖境界,犹司徒表圣之形容<诗品>也。蓝田生烟的典故经司徒空<与极浦书>引戴叔伦语:“诗家之境,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目睫之前也。”这是钱解中最为有力的根据。又引吴融<奠陆龟蒙文>:“触即碎,潭下月;拭不灭,玉生烟。”彷佛已成定论。珠有泪,则言诗之圆润而“具宝质而不失人气”,颇能自成一说。但我以为,二句与上联并行,前者之珠盖指女冠;后者玉则指自己,然实为商隐自学道的玉阳山风景借化而得句。
这两句诗可参照<玉山>和<碧城>二诗。<玉山>诗:
“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储}泥。
何日更求回日驭?此中更有上天梯。
珠容百斛龙休睡,桐拂千寻凤要栖。
闻到神仙有才子,赤箫吹罢好相携。”
此玉山即玉阳山, 为王屋山的支脉。王屋山顶有天坛,登临可观海,商隐有<画松诗>:“形魄天坛上,海日高□□”,又<登天坛夜见海日>诗:“仙锺撞撞迎海日,海中离离三山出”,此三山即篷莱三山,或昆仑三山,在李诗中杂用(此亦可以为证<无题>的“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和“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中元作>“有{狨}未抵瀛州远,青雀如何鸠鸟媒?”等句也是为此女冠而作)。
<长安志>云:“蓝田山,在长安县东南三十里;其山产玉,亦名玉山。”天坛东为日积峰,西有月华峰,北有小有洞,又称王母洞, 传为黄帝与王母相会之处,杜甫诗云:“万古仇池地,潜通小有天”,正指是处。商隐在其诗中杂以其他关于王母的传说,更将此山拟为王母所居的昆仑山或玉山,将修道所居的灵都观拟为赤城、碧城。玉山为西王母所居,阆风传为昆仑三山之一,另外为板桐(为李诗中多处用桐影、桐树代女冠所居之地的由来),玄圃。前引李诗回忆玉阳学道诗:“心悬紫云阁,梦断赤城标。---------山连玄圃近,水接绛河遥。”以陈氏之说都是描写此中风景的。(玉水当指玉溪,也是商隐的大号玉溪生的由来。)陈氏解释<玉山>五六二句是以后者中的“桐”和“凤”喻指女冠,可以顺而知道商隐以“珠”和“龙”自拟, 用的是<庄子>:“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骊龙颔下,能得珠者,必遭其唾。”
<碧城>诗云:
“碧城十二曲栏杆,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现,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正是山居写照,最后两句有注晓珠为日者,但我人为应指月,不过诗中描写的正是初晓时分,对窗观海;水晶盘,有解为月者,冯浩解<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慢妆娇树水晶盘”系化自飞燕所舞其上的水晶盘,然不妨以之代月。河源、星海应当是指实境,据<济源县志>王屋山绝顶“西涯下为{允}水,乃神禹之自,以其极高,历代LE祭其上,故又名天坛。”杜甫<诸将>诗之三云:“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当指此地。又有<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而遣兴寄,近呈苏涣传御>;“盈把那须沧海珠,入怀本倚昆山玉”,这应当是李诗二句的本源,然而李诗化工天成,了无痕迹,又素隐晦本意,借助于仙家用语,非知者不能通透,历来注者纷纷,正是在此句上蹉跎不堪。
“沧海月明珠有泪”,本身就包含三个基本的典故,沧海桑田,麻姑三顾;蚌蛤龟珠,与月盛虚;河伯为水,鲛人泣珠。这些典故在李诗中常常使用,揉在一起,自然迷人眼目。如<海上>之“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 。 ”(用以悼念令狐楚的逝世);<城外>:“未必明时胜蚌蛤,一生长共月亏盈”(未能索解);<七月二是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冯夷即河伯,鲛绡则为传说中海中鲛人所织卖的绸料)。
蓝田日暖玉生烟,是平写,然而也化入了蓝田山为昆山或玉山而玉山为王母所居之处而指代玉阳王屋山。
此诗曲折缠绵,情致幽深,由锦瑟而兴感叹,思及逝年,由华年而思及远人,两地居分,劳燕分飞,彼人凄怨,能不伤心, 由此时而又及华年相处欢好的时光和地方,然而斯人憔悴,时不可追,思之奈何,此情惘然!这是多么让人同情和感动的痴迷与悲哀!叹曰:
惦念未休,辗转不寐,明月在望,黄泉相违;
思之伊人,伯劳分飞,念之伊人,参商难会;
华年不再,孤魂余悲,晓梦未逝,寒枕留泪;
何以成眠,河汉有风,谁可解忧,蜡炬成灰;
三天珠台,去而为废,九曲回肠,断之何悔;
梦笔生花,人言可畏,阳台通途,古者难为;
鬓霜额文,旧事已违,桃颜月华,此情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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