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 by Immanuel on Apr 11, 2016 21:01:49 GMT -5
3/8/2002
为有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1.命题
这恐怕也要算是一首无题诗。诗以首句前二字为题,在商隐的诗里有30多首。人论无题诸诗,往往归入,盖以其仿照诗经命题的方法。目的在于标识,并不真在命题。有谓作诗的第一要著是命题,以这样的标准来考究商隐的此类无题诗大概不妥。因为其中多有出色之作,象《碧城》、《锦瑟》、《一片》以及此篇,有的或与诗的整体内容有关,有的则无关。此诗初看题与内容仿佛有关,然而却与《锦瑟》一诗一样,大概应作无题一类。
2. 系年
此诗仿佛是一首真正的闺怨诗。情趣婉转,语气妥切,述情状人,落笔自有不凡,然而诗意究竟何旨,是写人还是写自己,似乎没有定论。
冯浩笺注里云:“言外有 刺”,究竟所刺者何人,未有细论。冯注比较严谨,对自己还没有把握的解释或者有所见解,却一般不下定论,但是这个刺, 实在是有了意见,轻轻一笔,了未通透,让人五里烟雾里怅望,不免难受。
我查冯浩注中此诗未入编年,或系年于会昌六年至大中五年间,此说在 有刺无刺间,仿佛有所包含,我意或者无当。如果是写己,商隐南赴桂管,已经是三年,再加一个虽然尚有疑问的三峡之游,两地相思几乎占了一半时间,象著名 《夜雨寄北》就是羁縻蛮远寄托思家一事,怎麽能有诗中的闺里生活呢?而且早朝,必在长安,则此说更为虚托。如果是写人,此时商隐自己和旧友年岁已经很大, 也有不妥。那么为什么要从会昌五年开始呢?手边资料有限,未能细考其依据,似乎根源似乎正在冯注的这颗“刺”上。因为既然有刺,自然是刺人不会刺己,仔细 体会,则冯浩的言外之意呼之欲出,实在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免不了又是令狐綯,毕竟商隐旧友在京事朝,且熟识其生活的人不多。
此年三月武宗以病而终,在位仅 得六年,冯注编年中云李德裕终武宗一朝未有离京,到武宗一去,宣宗即位,牛党得势,白敏中同平章事,于是迎合上意,不顾德裕援引之力,翻然排挤,十月即武 宗下葬的两个月后德裕就被出为东都留守,属于李党的郑亚由此也被迫离京,就职桂州刺史,即所谓桂管,他请商隐就幕,商隐对李党本来同情,不辞僻远,毅然从 行。当时的桂州是所谓的南蛮之地,往往是失势者的流所(李德裕即在大中二年被贬放崖州,于是当时有“八百孤寒齐下泪”的不平之句。),商隐《异俗二首》即描写当地的习俗风情,有“贾生兼事鬼”之叹。
为什么说,此与冯浩的“刺”有关呢?是因为,白敏中得势后,对同样是李德裕提拔的令狐綯大力援引,二人声气相 投,内外相维,利用宪宗实录和所谓“吴湘冤案”等借口,对排挤李党不遗余力,竟欲致之死地,故冯注引有德裕死后见梦于令狐才得归葬的姑妄之词。《通鉴》 云:“大中二年正月,―――桂管观察使郑亚坐前不能直吴湘冤―――贬循州刺史。”郑亚再贬循州,桂管幕燕纷飞。于是商隐在岭表三年后,再次北还。(此次北还,冯浩和张采田皆证说商隐荆川三峡之游一说,为陈寅恪先生所疑,另外关于商隐在李德裕归葬一事的活动诸家说法不一,待笺他诗事述及,此略。)
白敏中和令狐綯得势,而商隐却南就于以前并不甚有渊源的郑亚幕下,此事至今看来,甚为奇怪,后人常以此说明商隐的气节和性格;根本的原因是他与二人可以说是渊源甚 深,与令狐他可以算同学少年;而白居易死后,白敏中对其后事甚为郑重,辗转托人请商隐为其撰写墓铭,可以说对其文名早已检在心中。然而二人囿于党争,才具气度商隐或有腹诽,所以商隐毅然象其父般南幕郑管,当不仅因为逢时不当。如果说以前之就王茂元幕,“诡薄无行”从而陷入党争一事不当地话,那么,此时的他 已有家累,政治上也已成熟,去就之间应当是有所坚持的,况且还是孤身一人抛离妻子呢。
到大中三年,由洛至京,再就京兆尉,此时的他十年薄宦,江湖沉浮,竟然还是当年初次释褐时的九品小官,而令狐綯却节节高进,雍居庙堂,由吴兴太守入朝为翰林学士,发生了文人艳称的“金莲烛送学士”的逸事,得君之敬赏,一时无两,人生境遇,参差分别,以至于此,个中况味在商隐心里自有不足为外人道者。而是后,因令狐渐贵,大中四年,跃至相位,商隐屡有启情,令狐‘不之省’, 人情冷暖,炎凉如此,如何能让商隐不有所感慨,讽刺揶揄,见于诗文,毫不奇怪。论者所以如此系年,大概是以为此诗是刺说令狐的生活(有人以为《药转》一事 为写贵人起居靡富之状,似乎也是讽刺令狐,如果如此,《药转》的系年大概应在此间)。
至于“无刺”者,则与此系年之终于大中五年有关。此年间,商隐的妻子王氏去世,是他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无刺,即是写自己的生活,言及于闺房之中,而且是京城生活,闺中人当然是自己的妻子。而据大中七年之 《樊川乙集》序中云:“三年以来丧失家道。”可知王氏乃在大中五年弃世。所以这种说法,如果排除了上面的始年,如果商隐真的是写自己的生活,则百无一失, 却毫无作用,实在是一种敷衍的说法。又如果其始年的根据是我之上述的理由,则不单是失之宽泛,而且混淆了标准。
此为我怀疑此诗上 述系年不当的理由,认为它根据不一,更重要的是此诗的内容实在看不出有“刺”。有关内容,下面细述,此先论其系年。
因为是写自己的生活,而且是年青夫妻两 厢缠绵,而且是写一京城要上早朝的官员,所以我的怀疑纯自诗意。如果是商隐写自己,则可推得此诗大概应作于商隐新婚不久,就职京城的时间。
文宗开成二年, 商隐得令狐綯之助,进士及第,曲江赐宴,题名雁塔,人生得意事一也。 宋人张礼云,文宗感于杜甫哀江头诗(安史之乱,胡人大略长安,曲江胜景为之破败,杜甫在乱离后回到长安有“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感伤景 物。),乃重修曲江宫殿亭馆,意复升平。正是在恢复了的曲江游讌上,仕宦人家相与东床择婿时,商隐得遇王氏姊妹,此可参《曲江》《镜槛》(镜槛据徐笺即为 锦棚,乃长安富家夏时游宴曲江避暑所设 )以及与同年韩瞻的往还诗(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即商隐赠韩瞻戏谓其得以婚姻王家的诗作,所谓“千骑君反在上头”,追慕遗憾之意,跃然纸 上)。然而令狐楚已经去世,商隐并未释褐尚待吏部考察, 乃就泾原王茂元幕。
开成三年,婚于王氏,人生得意事二也。旧唐书云“茂元爱其才,以子妻子”,因为此次的去就,有所谓背离令狐家,在牛李两党中骑墙的说法,于是也惹上了“诡薄无行”的评语,这对后人对商隐的评价带来了很多的麻烦。
三年春,试宏词落选, 为“周(樨)李(回)二学士”所阻,有疑乃为令狐綯所馋者,此次落选,商隐中心颇不平(可证之《漫成三首》《无题-照梁初有情》)。(此可参之苏雪林之 《玉溪诗秘》)。
开成四年,在商隐28岁时,他才应吏部试判入等,释褐为秘书省校书郎,是正九品上阶,人生得意时三也。商隐在《与綯进士书》云:去年入南 场作判,比于江淮选人,正得不由长名放耳。辞意中自负文采,有必不为人所压抑的舒放自得的心情。
我意商隐此诗,可能作于此时,大概王氏新 婚燕尔,以商隐得官而随居长安。冯注里云,《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一诗中有“走马兰台”,亦当作于此时,又云校书郎为美职。
按,白居易初中第得官也是这 个校书郎,曾有诗《常乐里闲居偶游十六韻》云此美职:“既无衣食牵,亦少人事拘。遂使少年心,日日常宴如。勿言无知己,噪静各有徒。兰台七八人,出处与之 俱。”,可见舒适。而且此官可以待诏翰林,是可以宣麻草诏,攀龙附凤的。有唐文人都以进翰林为贵为荣。象提到的令狐綯,李德裕,白居易,以及张说,张九龄 等皆以翰林学士起家进阶,乃至执掌大政的。白诗有“茅屋四五间”,可见所居当甚简陋,但王家应当在京城有自己的住宅,第二年,王家即举家入京,所以起居行 坐当不会委屈自己。白诗又云“三旬两入省。”,似乎不用日日早朝,不过细究本诗的意思,并不向背,因为商隐可能不是写日日,而是写一日。
此间商隐有《宫中曲》:“云母滤宫月,夜夜白于水。赚得羊车来,低扇遮黄子。水精不觉冷,自刻翡翠翅。蚕楼茜香浓,正朝缠左臂。巴笺两三幅,满写承恩字。欲 得识青天,昨夜苍龙是。” 冯浩以为“此乍为秘省,得趋朝瞻天之寓言也。” 以为此诗乃商隐写早朝进宫的情形。
诗中似乎都写夜色,实则写早朝之早。按,唐朝大 明宫在略呈四方的长安城东北突出角,背起龙首原,面南背北,居高临下,气势巍峨。入丹凤门,经龙尾道(即紫陌),进含元殿即是,依次有宣政殿,紫宸殿,延 英殿,麟德殿及翔鸾阁,栖凤阁,太液池,太液亭等建筑。而多数的省部官舍亦在其中,如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翰林院,宏文馆,史馆等。此宫李渊时乃避暑 之地,高宗以后改为朝拜典礼之所,安史乱后肃宗回銮,应当有所恢复,商隐时入职内署,必须和其他的冠盖轩冕一样要在四五更时早起赶朝。唐诗人多以此为题相 互唱和,如贾至有《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王维杜甫皆有和诗。(王维所和首句为“绛帻鸡人报晓筹”似乎是商隐咏马嵬坡之“无复鸡人报晓筹”一句所本,都是说早朝情形。)
然而终商隐“万里风波一叶舟”的漂泊生涯中,这样一段安逸幸福,即使小有缺憾却于心满足的生活是那样的不可多得,那样的短暂,不能不让人有所感叹。何况身历心知的本人。
商隐在秘书省只待了几个月,就被出为弘农尉,再因活狱得罪上司。这一去就是五年,生活反复,沉委下僚,从此以始。(商隐《祭侄女文》云:“赴调京下,移家关中。寄O尔骨,五年于兹。”)
3.诗解
整首诗所述事甚为狭窄,然而全用白描,句意层叠推出,绵延有致,写景物贴切不滞于景物,写情态活泼不限于情态,让人回味无穷,如在眼见,感入心脾,却又艳而不放,婉而不约,切一平平常 常的小小片断,活化出人物的生活场景和形态感情,实在胭脂笔下的妙品, 眉黛山上的雅句,或不可比于冬梅秋菊,幽兰淡荷,则残春时那未成落红犹恋枝头的桃李似乎可以仿佛,自有一番惹人怜爱感惋模样。宛如七宝楼台,初见时眩目耀 眼,细看后才知匠心独运,别有天地,精致玲珑,不可触拭,正得一由绚烂而至于朴素,由欢喜而至于幽怨的曲折。
我不由想到陈散原戏友人有绝句:“园亭置酒菊枝 间,萁踞听歌妒小蛮。烟髻云鬟初月里,老夫又看富春山。” 此诗也是小品,却完全证实陈寅恪所谓一句二意的诗家妙法,与商隐此诗似乎两不相干。细体其中理趣, 却可谓神似。但是由朴素而至于绚烂,由幽怨而至于欢喜,语气情态,恰恰相反,而其法则一,可以参看。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云屏者,云母屏风也;此物与下面的香衾,点化出闺房的富丽舒适,二物可代千言。西京杂记云及汉飞燕有云母屏风和琉璃屏风。无限娇,有谓指娇媚无限的少妇情 态,我却觉得依然是写屏风。冯注引张协《七命》“云屏灿汗”,无限娇不妨可代灿汗二字。凤城,京城长安。“为有”带起全句,似乎一答一问已经结束,然而没 有,一个怕字是全诗诗眼,为什麽怕呢?谁怕呢?此平写,却因一怕而横起波澜,又起层叠。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无端二 字,每见于商隐诗中,如“锦瑟无端五十弦”,端,缘故也,无端,似乎可解为没有缘故毫无理由的意思,但似乎还有不知觉不经意的意思,这是商隐比兴中的常用 手法。
金龟 ,按《新唐书-车服志》:“天授二年改佩鱼为贵,其后三品以上龟袋饰以金。”,是朝臣的饰物。金龟婿乃说丈夫的身份,因为列班朝臣,就要上朝,引起下句之 事早朝。此有一进。后二句对应上二句,又是一问一答:原来是大家都怕这个春宵。
千金可抛,不可不朝;春宵苦短,不可不班。无可奈何,溢于言表。二句似乎是 少妇口角的幽怨,也不妨看成是平写白描,当然这里与上句无限娇的解释有关。娇指屏风的话,则全诗通看成少妇心思不为不可;如果指少妇,则凭空多一波折,下 句亦可是白描亦可是幽怨。我的理解倒不妨全是白描,云屏无限娇者即是香衾,则无论作者白描少妇幽怨都能通顺下来。
新婚燕尔的夫妻本极缠绵,慵懒春睡,拥被不起,那该是多么幸福的生活,这一切却因为郎君早朝被破坏了。两心岂不有憾,即使是若有憾焉,宣之于口,却还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