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话语及女人：汉乐府民歌“陌上桑”

权势、话语及女人：汉乐府民歌“陌上桑”

人微言轻，财大气粗。女人羡慕财富，财富拥有权力，权力生产话语。

“陌上桑”讲述了一位名叫罗敷的已婚女子拒绝使君求爱的故事。从道德观念上看，诗篇歌颂了人们理想中妇女的美貌与忠贞。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从社会语言学意义的角度出发，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整首诗的字里行间无不展示了话语与权势互相依赖、互相促成的过程以及女人在其中的建设性作用。

陌上桑

汉乐府民歌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巾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
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
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妹。”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置辞：“使君一何愚！
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
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
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
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洁白皙，鬓鬓颇有须。
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按照字面的故事内容，诗歌可分为三段。第一段从“日出东南隅”到“但坐观罗敷”，着重描写罗敷的美丽外表以及众人对她的爱慕；第二段由“使君从南来”至“罗敷自有夫”，笔触极为简练地道出罗敷断然拒绝使君的追求；归入第三段的其余诗句，浓笔重墨夸耀罗敷的丈夫，使君听之哑然。

第一段罗敷没有说话，而是由叙述者站在她的立场(“照我秦氏楼”)，以赞美的语气描绘了一个既是采桑女，又是富贵妇的形象。罗敷提着一只精美的桑篮，络绳用青丝编成，提把由桂枝做就，一看便知道她家道殷实。罗敷的高雅气质还可从其精心的打扮和华丽的服饰得知：她头梳“倭堕髻”，耳挂“明月珠”，上身着紫红绫子短袄，下身穿杏黄色罗裙。这一切充分说明了罗敷富裕的经济条件和地位，有人美言她天经地义。

罗敷不但富有，而且美丽。无论是行者农夫，还是少年壮士，都被她的光彩照人深深吸引。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话调情，只是站在一旁观看欣赏。究其原因，无非是众人为平民百姓，其权势、相貌及财富不能与罗敷的相比，因此毫无话语权力，说了也白搭。这时，使君的到来使叙事迭宕生姿。“使君”是对太守、刺史一类官员的尊称，他执掌一个地区的大权，高位显赫，权势压群。对于没有马的人来说: “  五马立踟蹰”是权力的象征，而且，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统治中，只有权力能够与美貌和财富抗衡、匹配。

使君果然依仗权势开始发话了，而且暴露出自己的好色与轻浮。他向罗敷问道：“你可愿意与我同车共行”？不料罗敷措辞严厉，当场以礼教道义之名加以拒绝。面对使君一句五字的问话，罗敷妙语连珠的回答共二十一句一百零五个字。这以其说是道德战胜了不义，忠贞战胜了放荡，倒不如说是话语击溃了无言，女子一人战胜了众多男人。

权势和话语是不谋而合的----相形之下，在场的众人是无权者，所以不语；使君虽有权势，但比起罗敷的丈夫仍显逊色，因此除了问话，在面对罗敷酣畅淋漓的话语的时候，也一声不吭，最后归于沉默。

在罗敷那充满话语快感的强劲言辞里面，其实隐藏着另一股与使君的权势叫劲的力量：那就是罗敷丈夫的威势、权位及风采。使君“五马立踟蹰”，而丈夫则是“东方千余骑”，气派更大；使君是太守，丈夫四十也做了专权一城的太守，而且今后还会升迁；再者，丈夫肌肤白皙，气度轩昂，这也是使君望尘莫及的。

这就是说，罗敷是依靠丈夫的势力击败对方的，即用更大的男权权势打垮了较小的男权权势，而权势又是借助罗敷的凌厉话语得以展现和构成。诗歌第三段共十八句极力刻画没有现身但无处不在的丈夫的气势、官职和相貌，比直接描绘罗敷的还多，并且由她本人亲口说出。罗敷振振有词，赞誉丈夫那么自然在理，得意之情其实是对权位的褒扬和肯定，无形当中默认并赞许官位、权力等级制度。

尽管罗敷这么做的出发点是为了摆脱使君的纠缠，但同时却在暗示在商品交易的社会，再漂亮的女人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是可以通过钱权买到搞定的。读者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出场时的罗敷既象采桑女，又象富贵妇，也更加明白罗敷不满二十，丈夫已过四十的道理。在和使君的对斗中，罗敷表面上看似胜出，但实际上也是一个男权社会的可怜者和牺牲品。

由此可见，在很大程度上，妇女和社会意识形态相互建构，而且前者在后者的形成过程中主动参与配合。人们都聚焦在罗敷的忠贞不渝上面，然而在传统道德主题的遮盖下，很容易忽视另外一个同样重要的社会现象，即：显而易见的是罗敷身上华丽的服饰和手中精致的桑篮(象征物质财富)，藏而不露的则是围绕在女人身边的充满权力、金钱及欲望的角逐和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