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 by oldperson on Jan 22, 2017 22:14:58 GMT -5
这篇修改过好多次,这是最新的一次,还会继续改:
历史作品与时间文本:李白的“玉阶怨”
历史指人类社会过去的事件和行为及其伴随的状况、语境和变化。历史作品是经岁月的沉积,被历代读者不断阅读并共同赋予某种意思的语言产品,它以传达作者的意图为旨趣,后来的读者只能在阅读中遵循大众所认同的意义。
时间是一个联结过去和未来的共存或同时的向度,即非线性的时间或叫永远的现在的时间。时间文本去除作者思想意图得以形成的时代背景与演变,而将其自身放置在永恒的当下被人们重新审视,
换言之,时间文本是有待于读者挖掘并创造新意的语言产品,它是开放的、未完成的,要求读者积极参与以生成另外一个与原初文本平行的解读文本,而不只是通过异口同声的意见去观看一个先定的世界。历史作品的意义比较稳固单一;时间文本的意义则流动多解。
阅读历史作品仅需要直接从能指到所指的联系性思维,即把握其中固定的、对应的象征意义;阅读时间文本则要具备换喻性、隐喻性的跳跃思维,即把每一个能指理解为另外一些能指永不停歇的替代或置换。下面以李白的闺怨诗“玉阶怨”为例,来呈现在时间结构里和在历史序列中的两种不同阅读所带来的效果迥异的阐释。
玉阶怨
李白
玉阶生白露,
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
玲珑望秋月。
玉阶怨为乐府古题,是专写“宫怨”的乐曲。就题材来说,这是一首常见的宫怨诗。李白这首诗的写作年代虽无从考察,但从其内容推断,应写于作者在长安翰林供奉时期。作为皇帝的文学侍臣,李白对皇帝“后宫佳丽三千”的宫廷生活了若指掌----有多少无辜少女,在深宫忍受孤独和凄凉。
正是在这一特定历史地域语境的辖制下,历史作品阅读指向一个既显而易见又呈封闭状态的故事---这是一首怀人诗:夜色,秋露,望月等意象营造了思人又不见人归的凄清气氛。女主人(多种可能性:幽禁宫女,闺中少女,或是婚后少妇)在台阶上等候情侣,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已经深了,冰凉的露水打湿了罗袜。她回到了屋里,透过放下的水晶帘,眺望帘外那一轮皎洁的秋月,幽怨不知不觉油然而生。全诗委婉含蓄,温柔深情。
时间文本阅读则导致了一个不易察觉、潜在可能的故事----时间:正值秋夜,欲念尽情游荡。天象:明月高挂,气氛浪漫迷茫。人物:女子一人,无任何拘束限制,地点:屋内室外,翘望情人相会。
诗中每行都含有隐晦暧昧的意象----玉阶、白露、罗袜、水晶帘、玲珑、秋月。玉阶是白色的台阶,更是女人洁白如玉的肌肤,它象征感情和欲望。玉阶宛如四肢舒展、凸凹有致的身躯,是通往屋内(暗指女性体内)的必经要道,也是撩拨性欲的前奏。“生白露”说明女人无声等候多时,直到台阶上面渗出露珠,也可引伸为女子大胆性幻想之后,体内所产生的微妙生理变化。
一个 “露”字,既点明夜间的寒意,也意表女人侗体的暴露和性欲的外显。“夜久侵罗袜”形象指出女人等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露水打湿了她的罗袜,然而它却以既内敛又夸张的引申寓意,展示了女人渴望性爱、爱液渗溢的情景。此时的她已经进入欲望幻觉的想象世界。诗前两句高度概括了身体欲望的发生、展开、最后达到高潮的过程,“生”和“久”则充分显示了这一时间过程的延续性及持久性。
诗前半部分的身体欲望是先在屋外发生的(居所外面的白色台阶),身体也是外露的(脚下有袜无鞋,身上白肌雪肤),其欲望的结果也是外在可见的(爱露浸润下体)。性幻想高潮之后,夜更深了,天更凉了。不胜寒意的身体遂由屋外移到室内,欲望也从外露转入内显。
室外的身体欲望强调肢体外表(玉阶和罗袜),屋内的身体欲望侧重脸部情绪(玲珑望秋月)。欲望从体外层次转化为心理层次的思念,也因珠帘的遮挡而更加显得内在和神秘。从室外到屋内,地点换了,但欲望/思念仍在继续----凝望秋月的“玲珑” 面孔要和“玲珑”的秋月对望到什么时候,无人能够知晓。
夜深人静,正是欲望自由驰骋的时刻;玉阶罗袜,优美的身材正在昭示情欲。“玉”“欲”谐音,“玉阶生白露”,实为“欲皆生白露”,蕴涵了常人的心理生理现象。“玉阶怨”也可视为“欲皆怨”:欲望得不到满足当然会生怨气。这首短诗隐喻精彩,意象纷呈,尽情展示了身体的书写和身体的欲望,读者若积极参与解读是能够理解其中的精髓的。
多少年来,绝大多数人一致认为李白借描述闺中女子的凄清落寞之情来抒发他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情结。本文不是要推翻这种传统的解释,而是想通过生产性的重述,让历史作品穿越千百年历史的天空,来到当下现实,重新激活、生成另一番景象的认知和感受,从而使之质变成一个时间文本,犹如夜空下举头观望,会顿时悟彻:遥远银河的星辰亘古至今不但依然闪烁,而且魅力不减,甚至别有异彩。
透过语言内部的词句分析,不难认识到:由于符号自身独立的象征体系,诗人(任何作者)的意识和文本的含义有时不一定完全吻合一致,错位或背离的现象也是不容置疑的。语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量,也许正好隐匿在未被简约成“固定形态”的未知向度之中。当下的阅读,应该是穿梭于过去和未来之间的生成阅读,同时也构成了一个寻求过去和未来中持续存在、但始终未成为“现实”的真实的过程。所以说,文学评论永远不存在终结、唯一或正确的阅读。
故此,光凭趣味和享受,历史作品阅读会沦为一种惯性、疲塌的消费活动;而本着不顺从文化习惯和先验传统的独立精神,时间文本阅读才有可能升华为一种冲动和活力,阅读者才不会沦为文化/文学令人摆布的被动消费者,而是一跃变成主动的思想生产者,进而去制造另一个意义全新的文本。如果说阅读历史作品是享受的愉悦,那么,阅读时间文本就是创造的狂喜。